陈楚生:彗星回归这一年
几年前,陈楚生仔细照过一回镜子。
镜中人三十出头,有早年间吃过苦,日后又靠保养扳回一程的痕迹。这个年纪的男人,官能上无法与少年同日而语,但相对地,他的皮相会更接近自我预设。有些东西被淘汰了,有些则留了下来。留下来的部分聚拢成气,就是这股气,决定了一个人将维持怎样的对外输出,又将呈现哪种成色。总体来看,当年的陈楚生气定神闲,在与人生境遇的角力中,他站在上风口。
证据之一是,他得偿所愿地发行了全创作专辑《瘾》。十个月后,又从解约案成功脱身,对华谊音乐和天娱两家公司都有了交待。然后是公布婚讯,晋级人父,有序过渡到新身份。但接下来,他气短了。
这种气短有其必然性当一个人靠一技之长消灭了饥饿感,又幸运地布局了事业版图时,他必然会对理想人格发动追逐。但线索有如草蛇灰线,一端埋首于过往,一端藏身于现实。找到它,不仅需要耐心和智慧,更要付出代价。换句话说,这是和自己的博弈。
就好比一个作家追问「我为何写作」 —— 无论是为了修补破碎的童年经验,还是为了记录一个行将消失的世界 —— 创作者都不可避免要走到这一步。具体到陈楚生,旧的经验正在失效,新的标准又空前复杂,于是,在终极问题的注视下,他进退维谷,踟躇不前。
那,有没有可资借鉴的参照?
有。于陈楚生这代人,时代宽容,所谓的成长试炼,已不再是父辈口中的上山下乡。尽管在他的青春期,并没有明确的时代召唤,但风向到底变了,新自由主义正悄然启蒙。人们隐约察觉到,除了整齐划一的人生外,其实还有另一种活法;而蠢蠢欲动的青春少年,无疑是最早的一批实践者。比如陈楚生,十九岁离家远行,执意要走向前途难卜的个体自由语境。这股蛮勇,就是参照。
但真正的参照,要从 1991 年说起。
那年夏末,Beyond在香港红磡举行了日后被奉为圭臬的「生命接触」演唱会。当年二月,乐队应世界宣明会邀请,探访了战乱中的肯尼亚;七个月后,他们把「生命接触」献给了非洲大陆的疮痍与蓬勃。敢以生命为题,这是巅峰期 Beyond 才有的胆识。尔后,无论狭义还是广义上的光辉岁月,都走向了令人唏嘘的拐点。
,二十多年过去了,陈楚生记忆犹新。他并未亲临现场,而是在黄家驹去世一年后,才从一卷录像带间接感受了那场演出的余威。他觉得那才叫「找准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或者说,存在感。
过去,陈楚生没有围绕「存在感」建模的心思。在深圳的酒吧跑场,既养活自己又很开心,够了;参加快男一夜成名,够了;转投华谊音乐,只要能演创兼收,也够了。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怀疑,「从来不觉得我为自己喜欢的事情做了多少努力,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幸运」。这种情况下要他谈存在感,确实浪费脑力。但情况到了今天 —— 自立门户,一群人指着他和市场交手,他却拿不出作品 —— 又该怎么办?
金象山上,积重难返。难的是,如何让一个业已成功的人承认困境。要知道,承认只是第一步,往后还有无休止的反复。更何况,即便迈出了这一步,谁又能保证方向是对的呢?
三十五岁,不年轻了,加上工作室和养妻育子敬老,「要承担的东西肯定越来越多,不敢指望越来越少」。陈楚生几乎能看到人生在向他发出新指令不许多愁善感,不许东张西望,立刻,马上,「就要有一个选择」。
他的做法是组团,借力,至少先行动起来。「现在的情况是,我不知道在个人音乐这部分怎么做才能更好,但如果还犹豫,可能就更来不及了,对不对?那好,我就和乐队一起,让自己的轮廓清晰一点,下笔的时候更精准一些。我并不觉得说做了乐队就一定会被认可,这也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只是在做我能做的而已。」
不怪谁。当今世界,确实由不得人仔细、审慎而优雅地做出决断。这不是陈楚生一个人的尴尬,事实上,他已经尽量慢了。他和他的乐队,陈楚生& SPY.C,一张专辑磨了快两年。肯花两年在由地下室改造的录音棚排练,也是应了苦中作乐的老话。连儿子 Demo 都知道,去哪儿找爸爸?地下。
在地下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副作用,缺席。这不仅意味着艺人市场估值的下滑,也意味着无法将粉丝黏着度转化成商业溢价。名利场上,曝光本身就是一种强权,它决定了遗忘曲线的波形,除非笑忘江湖,肉身成佛。《奥义书》讲,一把刀的锋刃是很难越过的刀锋有多狭窄,得救就有多难。
说来可能肉麻,但往往,人在自救时的孤独,那种百感交集却无处安放的失落感,是动人的。这就是为什么卧薪尝胆的故事尤为精彩,因为有太多细节可以印证命运的奇妙了。和日复一日沿袭固有的演艺人格相比,陈楚生大可好好利用他「气短」时的思考,为作品注入崭新况味。就像彗星,绕地球一圈后,准备再度擦亮大气层。
所以陈楚生要唱一首《35》,以迎接彗星回归这一年。一个成年人,「在面对他无法改变的现状时,已经做好接受的觉悟;在面对他的欲望和冲动时,能控制得很好;他既理智,又还想窥探更多未知的东西。这就是他的三十五。」
这么说吧,陈楚生日后当感谢气短的这几年。倒不是因为有了这几年,他就能固化理想人格,或者重拾存在感。而是因为,他真切体会到了艺术生命的不稳定性,又发起了艰难的自救。很大程度上,人性的丰满,就取决于他在应对低谷、瓶颈与失败时的自我观照,以及他如何赋予观照审美价值。
,关于「我为何写作」的终极问题,加拿大女作家,布克奖得主玛格丽特 · 阿特伍德已经试着回答过了。她是这么形容的。
「阻碍,蒙昧,空洞,迷途,暗影,漆黑,常常还加上一番挣扎或一条路径、一段旅程 —— 看不见前面的路,但感觉有路可以前进,感觉到前进的行动本身终究会让你看得清。」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陈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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