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宏:明朗祭赵诚_奇闻趣事网

梁小宏:明朗祭赵诚

奇闻趣事 2023-05-04 17:37www.bnfh.cn奇闻趣事

梁小宏清明祭赵诚

又是一年清明时。人界中年,无法回避亲人陆续离去的伤痛。每逢扫墓时节,想着手里越来越长的祭奠名单,不免感到孤独和哀伤。在赵诚与病魔周旋博弈之时,我几次想对他说,“一定好好活着,别让我手头的名单再拉长了。”但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到口的话终于无法说出。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只能仰天长叹。

已有许多亲朋撰文纪念赵诚,我只想从自己的视角,讲讲我所认识的赵诚,一则寄托哀思,一则为朋友、亲人提供更多的素材。

2022年12月29号,是赵诚离开的日子。收到赵诚去世的消息,表哥梁小民说“毛小(赵诚乳名)是我们家族这一代中最有才华的人,可惜介入政治。愿他在天堂没有政治,活得快乐。”他的话道尽了亲人的惋惜!以赵诚的才情,应该享有更好的人生,但现实是他命运多舛,怀才不遇。在局外人眼里,这是遗憾的人生,但他沉浸其中,乐此不疲。他对政治的激情,应该源自生活的磨难和对社会的观察。也不仅仅如此。他的叛逆,他的心高气傲,是与生俱来的。

赵诚天生叛逆。我从小到大经常听姨妈报怨赵诚多么顽劣,令她头疼不已!生下赵诚,姨妈没有奶水。这本不是大事,奶粉喂养就是了,但还是婴儿的赵诚表现出了超常的倔强,宁愿饿肚子也绝不吮吸人工奶嘴。因饥饿没日没夜地嚎哭,无奈之下,姨妈姨父重金请了奶妈。赵诚在奶妈那里受到了极度的宠爱,肆无忌惮释放天性。都十来岁了去看望奶妈,玩到兴处还经常跳到奶妈的床上蹦高打滚……这位奶妈曾不辞而别带着赵诚改嫁了两次,几乎要把他“拐跑”。感谢万能的派出所和火眼金睛的人民群众,每次都是靠着他们提供的线索,把赵诚找了回来。赵诚给姨妈姨父带来的麻烦远不止这些。还在上小学时,他就跟老师干仗,在他的眼里,只有对错,没有权威。一次,不知什么原因与老师发生了争执,赵诚认为老师错了,要老师给他道歉。结果可想而知,这个不服管教的赖小子被老师留校罚站。姨妈姨父下班等不回赵诚,只能找到学校,结果是代儿受过,向老师道歉。文革期间,十几岁的赵诚出于义愤,当面唾骂造反派的妻子“破鞋”。在那个特殊年代,赵诚以这种挑衅姿态公然叫板,闯下了大祸,心力憔悴的姨妈带着他向造反派谢罪,赵诚愤然指责父母对内高压,对外妥协……

青少年时代的赵诚,玉树临风,一副文弱书生模样。怀揣的却是仗剑天涯,行侠仗义的英雄梦。文革期间学校停课,毛小参加了江湖上名头响亮的朋友大哥的摔跤队。那时毛小个头小,人也瘦,虽然领悟力强,反应快,动作利索,但力量不足,实战实力欠缺。赵诚明白自己的弱势,遇事却并不退缩。那时社会非常乱,朋友的朋友是太原4路电车的售票员,年长赵诚许多,有正义感。一拨混混,常在他车上抢人的帽子,偷东西,乘客吓坏了。一次眼看小偷要行窃,他及时提醒乘客注意,得罪了这帮人。之后他们常来找这位朋友的麻烦。无奈之下,朋友请赵诚帮忙。赵诚将此事告诉了摔跤队大哥,动员他惩罚这帮无赖。赵诚一再请求,大哥组织七、八人上了那位朋友驾驶的4路电车。果然,半路上四、五个混混大摇大摆登车,准备作案。当他们瞄准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将手伸向人家的钱包时,赵诚迅速起身,拉那位妇女坐下,手疾眼快,拧着小偷的胳膊,将他放倒在地,又踹了一脚。他让司机把车开到途经的铁路公安处,把小偷交给公安。当时法制不严,小偷被送进公安局,不到几小时,又被放了出来。这家伙怀恨在心,挑衅要报复。司机朋友设法把他引到了某中学的空教室里,想教训他,但混混的同伙纠集了更多的人赶来,拉出要对打的架势。赵诚他们临危不乱,在人数绝对劣势的情况下,靠强大的气场稳住了阵脚,后又亮出大哥的名号,警告他们胆敢再在4路电车线路上作案,绝不轻饶。平素靠人多势众张狂惯了的乌合之众,摄于赵诚等人的正气和大哥摔跤队的实力,悻悻离去,从此再没敢在那位朋友的车上捣乱。

赵诚的行侠情节,给摔跤队大哥出了更大的难题!又是朋友找上门来,这次是朋友师傅的媳妇被欺负了。朋友的师傅受此大辱,投诉无门,痛苦不堪。摔跤队大哥本是热心仗义之人,路见不平愿意出手。但他毕竟年长赵诚许多,明白江湖的复杂和险恶,此次事大,性质严重,涉及的又不是普通人,不得不考虑,万一惹出事端无法收场怎么办?他劝赵诚不要参与此事,尽量息事宁人。但血气方刚,一心要伸张正义的赵诚不肯罢休,表示绝不能让这个人渣逍遥无事。禁不住赵诚软磨硬泡,也有感于赵诚的侠肝义胆,摔跤队大哥出手,带人和赵诚一起狠狠教训了那个仗势欺人的浑蛋,算是替朋友的师傅出了口恶气!

构成赵诚独特风采的,不仅仅是才华学术水平和著作,而是他的处世态度。特别认同赵诚儿子于海赵巍在《答亲长书》中对父亲的描述“从不怨天尤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赵诚的才华也好,勇气也罢,正是因为这抹底色,显得格外迷人。他确实聪明睿智,博览群书,但他从不自命不凡,自视清高。他没有丝毫虚荣的炫耀,而是毫无功利心地把自己的能量投射在公共事务上。在他的社交圈中,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在他家帮过忙的阿姨、保姆,他都以家人、朋友相待,与大家友好相处。他青少年时代结识的朋友,绝大多数保持了终生的情感链接。姨妈晚年,环绕在她和女儿赵谊身边的人,几乎全是赵诚的朋友,表姐赵谊及姨妈的身后事,都是这些朋友主持操办的,他三姨即我母亲,最欣赏赵诚的就是“仗义”,认为其有乃兄梁维书之风。也正是因为这抹本色,让赵诚遇事沉着,举重若轻,从容不迫。

文革期间,为解救被人围攻的表弟梁小波,赵诚只身冲入人群搏斗,前胸被匕首刺了一刀。事后他考虑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不让父母担惊受怕。为了避免父母焦虑,也是为了逃避他们的唠叨,赵诚对家长封锁消息。当时我只是五六岁的小孩,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明白毛小闯祸了,还把棉衣弄破了,不能让姨妈知道。养伤期间,赵诚既要像正常人一样在家里活动,还要掩饰自己受伤的体态和被匕首刺破的棉服。姨妈感觉到了某种异样,有一天终于盯住他老是贴在胸前的手臂,开始“审问”,面对咄咄逼人的姨妈,赵诚满脸堆笑,不紧不慢应对,既幽默又滴水不漏,逗乐了在场的所有人。原话怎么说的,我忘记了,就记得赵诚幽默中略带戏谑的说辞,让姨妈无法继续追究了,再追究就显得她有点可笑了。随后的几十年间,我从未没听赵诚谈起过此事,直到几年前家族人聚在一起闲聊,谈到文革期间发生在身边的若干事件,其中的细节唤醒了我儿时的这段记忆,我才明白赵诚原来是为梁小波挨了一刀,这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命。

1996年末,正值壮年的赵诚得了肺癌,整个诊断过程并不顺利。在太原检查无定论,梁小波陪赵诚去北京友谊医院找了有名的专家李铁一,他一锤定音,确诊是恶性肿瘤,很快安排了手术。病情已经不是早期,已有淋巴结转移。术后李铁一专门找赵诚的爱人于军谈话,让她做最坏的打算。谈话进行了不止一次,熟悉以后,他甚至直言不讳,让于军考虑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一直陪护赵诚看病的表哥刘红,在病房外的一个角落里告诉我这个消息“情况不妙,有淋巴结转移。”我永远忘不了在那个昏暗寒冷的角落里,表哥刘红的沮丧表情。家人都瞒着赵诚,怕他承受不了。一天上午,一位年轻大夫正常查房,伸手摸赵诚的脖子,医生世家出身的赵诚警觉起来,他深知检查淋巴结意味着什么,一面用手臂挡住医生的手,一面以拒绝的口吻说,你要干什么。医生见状,只好敷衍说常规检查一下。这就是赵诚,即使重病住院,对医生也是不卑不亢,凡事要问为什么。第二天,家人按既定的剧本继续跟赵诚周旋,突然他以嘲笑口吻说,别演了,我已经看了我的病历。原来,头天晚上,趁夜班疏于管理之际,赵诚跑到护士站翻看了自己的病历。他动作机警,连夜间陪护的表哥刘宏都毫无察觉。接下来返并,进行后续超剂量的放疗,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豪赌,他赌赢了!这场豪赌不仅赢在了治疗上,更赢在赵诚从容的心态上。手术后放疗极端折磨人,赵诚为此吃尽了苦头,但我从未在他那里听到任何叫苦和抱怨。印象中,在随后的两三年间,后续治疗和检查,比如吃中药、跑北京复查等等,但悉心经营这些事情的是于军,赵诚则故态复萌,满血复活,回归了原来的生活轨道,似乎要命的肿瘤从未光顾过他。我和赵诚住在不同的城市,但经常见面,聊天的话题在赵诚手术后不久。就很少再聚焦他的病情了。

赵诚于军伉俪情深,在对方身处困境时,相互扶持,从未有半分迟疑和懈怠。但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他们之间存在冲突。人们在描述熊孩子时常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赵诚的两个儿子于海赵巍,即使天天胖揍,照样上房揭瓦。要命的是,这弟兄俩手足情深,同进同退,结伙“做案”,闯了不少祸,令人头疼不已。那时亲朋经常会因为他们的不辞而别、离家不归,满太原市找人。性格急躁的于军常被孩子折磨得情绪失控,出手教训他们。每到这时,赵诚就是孩子们的保护神,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妻子和孩子之间。赵诚于军都个性强悍,在气头上谁也不会让步,常会发生激烈的争吵但这并未影响他们之间的相互欣赏。一次,于军半嗔半怪地给我描述了这样一幅画面外出风跑闯祸的赵巍,回家后受训挨揍,最终精疲力尽躺在床上呼呼睡着了,赵诚坐在床边,俯身久久凝视着孩子,笑咪咪的地自言自语“这孩子挺可爱的嘛。”于军责怪赵诚太宠孩子,但满是笑意的眼睛告诉我,她更欣赏赵诚的柔情。

2009年,于军不幸罹患肺癌,生命的几个月陷入深度昏迷,赵诚每天都从太原城南的省委党校赶赴城东北的肿瘤医院看望。我认为,人已昏迷,无此必要,劝他身体要紧,不必天天跑了,但赵诚只轻轻说了句“那哪行!”,照样雷打不动地继续自己的探视。

于军走后一年,赵诚胞姐赵谊也身患重疾,尽管梁小波、赵诚在治疗上尽了最大的努力,身为病理医生、远在美国的胞妹赵谨也万里迢迢赶了回来,尝试国内国外的各种治疗方案。家族多位亲人惠珍嫂、鲜花嫂及桂林姐等都放下手头的事轮流倾心陪伴和照顾,赵谊的病情还是迅速恶化。她的日子和于军一样,也是在深度昏迷中度过的。为了唤醒赵谊,赵诚设法找来了赵谊的前夫。他相信姐夫的到来,能给沉睡中的姐姐带来慰藉,他甚至希望创造奇迹。赵诚一力承担了胞姐的治疗、陪伴责任,其间除了赶赴一次早已约定的行程外,也是每天往医院跑。在离开的那段时间,他做了妥善安排,委托表兄梁晓野代为履责。他还要安抚极度不安的老母亲。身为大夫的姨妈预感女儿危在旦夕,一度怀疑赵诚向她隐瞒了赵谊已经去逝的消息,某天晚上她强烈要求见女儿一面。为了缓解母亲的焦虑,已是晚上八九点了,赵诚还是开车带母亲赶往医院。

姨妈和我们家的孩子,相互间都是以名字相称。赵诚长我十多岁,我从小就喊他“毛小”。赵诚和赵谊这对姐弟相互间更是随性,你喊我“赵毛小(赵诚)”,我喊你“赵毛头(赵谊)”。一喊都是略带夸张的高嗓门、大长调。透过声音,就能辨识彼此的情绪。这是最纯粹、最自然、最美好的姐弟关系,他们三观不尽相同,在许多事情上都会发生争执,但他们心中有彼此。在赵谊的追悼会上,桃李满天下的赵谊获得了朋友、同事的高度赞誉,默默无语的赵诚泪流满面,那是难以割舍的姐弟深情。

我兄梁小波病重后期,在要不要将真相告知我母亲的问题上,我和赵诚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他坚持三姨见过大风大浪,承受得了打击,必须告诉实情。他还说,三姨有知情权,一旦小波有事,你无法向三姨交待。我则认为,即使承受得了,也太过惨烈,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让老人正面遭遇这一切!梁小波病情恶化后,赵诚不顾自己极度虚弱,专程从海南赶回太原,亲自带三姨、三姨父去医院探视。那是一次争分夺秒的行动,梁小波的病情已恶化到随时有离开的风险,赵诚要和死神赛跑,他不能让三姨错过儿子生前与她见面的机会。那天见面结束,天已经黑了,还起了雾霾。赵诚陪同三姨和姨父离开时,一出住院部大楼就发生了令人窒息的哮喘,那是一种持续的、不给人喘息机会的哮喘。我说,去医院吧,已经无法说话的赵诚艰难摆手拒绝了。从肿瘤医院返家,严重的哮喘一直在持续,直到今天,赵诚那天的痛苦状况仍让我感到强大的压迫感。

半年后,我母亲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半年间,赵诚与我保持了比过去更频繁的通讯联系。在判断三姨将不久于人世后,我一再阻拦,他还是又一次从海南飞回太原。去医院探视的那一天,正值母亲从昏睡中短暂醒来,当她看到赵诚时,表情突然亮了,下意识环视四周后说“是毛小呀!”这一刻对她是个意外的惊喜,她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遗憾的是,母亲很快就陷入昏迷,从此没再醒来。赵诚则持续来医院探视。我眼看母亲虽然昏迷,但生命体征平稳,便一再催促赵诚快回海南,别再等了,但他想送三姨一程,迟迟不肯成行,直到严重的哮喘发作,即使守着制氧机也无济于事。这2019年8月。

赵诚返海南后,还有过一次早就定制的境外游,那是一次勉为其难的出行。我始终认为,为梁小波、三姨的两次送行,对赵诚的健康构成了实质性冲击,他的寿命受损也未可知。但赵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相反,他会遗憾在三姨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自己没能守她身边。

无论老友新知,与赵诚有过交往的朋友,在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后,有不少会油然生出某种“曾经沧海”之憾。确实,赵诚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的翩然缺席,让人怅然若失。刘梦林先生在得知赵诚去世的消息,给赵谨的留言,特别让我感慨。他说“一个人影响无数人的成长,这就是浩气长存!我和你哥因我你和***的关系,长期以来就形成了兄弟加知音的默契。我们之间的交流无法写出来。只有心有灵犀了!”。刘先生是赵谨几十年前刚去美国时结识的朋友,姨妈多次赴美探亲,前后旅居数年,与刘先生相熟。晚年,姨妈希望落叶归根,弃绿卡回国。其后,刘先生若干次借回国探亲之便,专程赴太原看望姨妈,也与赵诚结识。在我的印象中,他和赵诚见面的次数不会超过三、四次,也许更少,但就是这十分有限的相聚和交流,让他将赵诚引为知音。所以会有这样的缘分,除了赵诚的学识,他的待人态度也是成就这一情分的理由!他总是真诚地、毫无功利地与朋友交流双方感兴趣的话题,他不仅欣然奉献时间、智慧,也愿意奉献耐心、包容和尊重。这样的交流有观念相互碰撞、激发的酣畅,也有如沐春风的愉悦!有意思的是,赵诚和刘先生还有一种缘分,那就是,刘梦林夫人林一里是黄万里先生的外甥。这个世界真是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经意间,两个看似不相关的人居然有这样那样神奇的联系。

身后将骨灰撒入地中海,是赵诚由来已久的想法,久到我都想不起第一次知道他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了。我能肯定的是,生死问题是赵诚早年思考的主题之一,他总是抱怨国人没有正确的生死观,生不持重,死不从容。他第一次告我这个想法时,我一点也不惊讶,只是那时旅游远不像今天这样普及,想到实施起来的种种细节,我有点小担忧,也有点小羡慕,担忧的是费用会不会很高,羡慕的是他真有魄力,什么都敢想!他去世后,有亲朋问“骨灰真的要撒到地中海吗,为什么呀?”是的,为什么呀?有表弟当面问过赵诚这个问题,他幽默地说“不想与鬼为伍”!这是个有冒犯意味的回答,表弟心里甚为不爽,暗自嘟囔“不想做鬼,莫非你要做神!”哈哈哈哈,赵诚既不畏鬼,也不羡神,他的选择与鬼神无关,他所以这样说,一方面是开玩笑,一方面也因为这是个听上去不需要解释,大家都能理解的说法。我很遗憾在足够漫长的日子里,没有和他直接交流过这个话题,现在他离开了,我只能放纵自己的理解,去想象事关赵诚和他选择地中海的种种。

我和心理学家李子勋有过几面之缘。他曾建议我为家人看看星相。我不以为然。记得里根卸任总统时,有媒体爆料他迷恋星相预测,好像还有“御用”星相师。这对如日中天的里根来说,是个减分的负面新闻。我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自己的怀疑“这不靠谱吧!”李子勋却毫不迟疑地说“有道理的。万物运行都有自己的规律,人在特定的时间大体就应该在一个特定的点上。”虽然我至今也没有与任何星相师打过交道,但李子勋的话令我印象深刻。莫非赵诚这个小宇宙的运行半径比多数人都大,他魂归太虚后,落脚点就应该在离我们很远,但却离世界几大文明发祥地很近的地中海?也许吧!

我还有一种想象。这想象源自我和赵诚的二姨梁九菊。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姨妈梁九菊悲惨离世,年仅四十五、六岁。当时她的公开身份是太原市传染病医院保健科负责人,真实身份是隐蔽干部。在文革砸烂公检法的背景下,她成了组织上的“黑人”,身份无从验证。数年后,我在大姨家帮她整理衣柜时,在一件大衣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简短的信,抬头是“陈局长”,内容是请求他证明自己的身份。当我读出信的内容时,忙碌中的大姨叹了口气,伤感地说“是二姨的,扔了吧!”。那时我还是个中学生,什么也不懂,家里也没其他人,这封信就这样被丢弃了。好在二姨在她生命的时刻,有亲人的陪伴,她说“感谢上帝,给我留了一个姐姐(赵诚母亲)一个妹妹(我的母亲)!”,她请她们将她葬在老家霍塔底村向阳、能看到父母墓地的土垣上。她说她丈夫杨盛钦老家县风沙太大,她不喜欢,她要在阳光下守望父母。当我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姨妈的这个心愿时非常困惑人都死了,阳光不阳光,风沙不风沙,还有区别和意义吗!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姨妈的这个愿望越来越令我感动和着迷,它甚至柔化了死亡的冷酷和棱角,让我对来世充满想象。这是一种即使死亡也无法抑制的对美好、对理想的冲动,是灵魂在脱离肉身后仍不忘表达自我的情怀。赵诚对身后事的安排与二姨梁九菊一脉相承,他们共同的意愿就是不论生死,都要离阳光、离文明近些,再近些。他们强大的内心和独特气质,让他们在面对死亡时,还有足够的激情想象身后的种种。

我嫂李小青曾三赵诚等朋友的旅行出游一次,有个旅行项目是从位于爱琴海的圣托里尼岛乘船去克里特岛。当天晚间近九点登船夜空下的甲板上,海风凛冽,她看到了迎海并肩站着的赵诚和建萍嫂,凑去与他们一起远眺,只见繁星点点,海天茫茫。赵诚兴致不错,滔滔不绝,但没几分钟,沁人肌骨的寒意让小青嫂退了,她喊他们赶快回船舱,说这么冷怎么受得了,赵诚回应说,“我不错过这里的风光。”这时小青嫂才注意到,赵诚和建萍嫂都穿着羽绒服,一副放纵思绪,任由遐想的神情。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很享受眼前的一切。在赵诚离去后的今天,小青嫂终于明白,当同行的朋友大都在船舱进入梦乡之时,是对地中海的特殊情结,让他们在寒气逼人的海风中久久逗留。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但这其实是个很奢侈的愿望。有人愿意倾听和默默分享你的一切,包括快乐和忧伤,得意和失意,你也愿意向他或她倾诉你的一切,包括不足与外人道的点点滴滴,就十分幸运了!赵诚一定与建萍嫂分享了包括自己身后地中海之旅在内的诸多心愿。不仅如此,我知道建萍嫂默契陪伴了赵诚对发妻于军的怀念,为于军带撒哈拉大沙漠砂砾的瓶子是建萍嫂准备的,也是她背到非洲又带回的,我还知道赵诚向建萍嫂分享了他对家人、亲朋最深沉的情感和遗憾。赵诚未完成的回忆录,也是建萍嫂帮他一字一字记录下来的。如此种种,绘出了他们从相识、相悦、磨合再到相知、相伴的动人画面。相信赵诚在建萍嫂陪伴他航行地中海的分分秒秒中,会生出超越生死的愉悦和兴奋,这样的体验,人间难得几回有!赵诚是幸福的,建萍嫂也是幸福的!

赵诚父母都是良医。人们更熟悉的是他的母亲梁九云。当年在太原铁路系统,一提铁路医院儿科梁主任,大家有口皆碑,有不少家庭两代人都受益于“梁姨”的呵护。有一次赵诚儿子赵巍逃学,不敢回家,玩累了,爬到太原东站(货运站)煤车上睡觉。谁知一觉醒来,竟被拉到了古交。火车司机发现赵巍也大吃一惊,赶紧扣住他,追问怎么回事。当人家知道他是铁路医院梁主任的孙子时,不辞辛苦专程把赵巍送回了家。那是位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司机,说知道这孩子是梁姨的孙子后,一定要把他送回家才放心。当时,赵巍既怕人家把他送派出所,又怕逃学的事情败露,曾挣扎着想逃走,拉扯中还把人家的衣服撕破了。这些当年令人头疼,现在说来好玩的生活琐事,让人回味,更令人惆怅。

论医术专业水平,姨父赵继周在姨妈之上,他对赵诚成长的影响也应该大于姨妈,虽然这影响是潜在的。姨父家学深厚,祖上几代都出名中医,其父还著有针灸专著,是近现代有影响的针灸经典。姨父自青年时代起就开始行医,上大学时经常翘课,外出给病人看病。他和姨妈是国立山西医学院的同学,当时在学校任教的有欧美留学的海归,他们的视野和专业水平为赵继周打开了全新的世界。家学西学的共同滋养成就了与众不同的赵继周,他是倡实践中西医结合的先行者。在我的记忆中,他永远安安静静盘腿坐在床头,接待络绎不绝求医者。由于家族性肺心病,姨父身体虚弱,他有时不得不左手输液,右手坚持给求医者号脉。他的治疗手段永远是号脉开草药,但他的治疗理念却是中西合璧。大约2010年左右,我在赵诚二姑家见到一份姨父的讲义手稿,里面涉及的参考书目大多是西方人的,最令我惊讶的是,讲义还涉及了哈耶克。哈耶克?对,就是那个写《通向奴役之路》的哈耶克!哈耶克心理学的要旨是“分类”,他认为,人类心理认知世界最关键靠的是分类而非测量,分类越细,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就越准确。不知姨夫在他的讲义里涉及的是否是这部分内容。赵诚二姑一辈子都在卫生系统工作,从协和医院到卫生部再到阜外医院,从行政人员到病理专家,她的生活始终未脱离“医”字,但也始终未沾过中医的边。越到晚年,她越对其兄赵继周过早离世深感痛心,也越来越对姨夫医术后继无人深感不安和惋惜,她有心整理姨父留下的讲义,传诸家族后人。基于这样的想法,她开始从我姨妈处搜集姨父留下的资料。正是因为这样的缘由,我才有幸一睹姨父当年的讲义!

姨父五十岁因肺心病去世。追悼会是在太原铁路体育馆举行的,这是当时所能找到的最大场馆了。人们送的帐子挂满了观众席上方的空间,蔚为壮观。那时通讯不发达,别说网络、手机,连电话都是奢侈品,私人不可能装电话,参加追悼会的人员之多,可用人头攒动来形容,他们不可能都收到了姨妈的相关通知,许多人是闻讯自发赶来的,由此不难想象姨父姨妈当年的影响。赵谨没想到的是,多年后,她居然还享受到了父亲的余荫。那一年,她准备给母亲购置一套商品房,因美元人民币兑换手续繁杂,急需一笔人民币周转,她请同学帮忙,结果出手的是一位她并不熟悉的同学,而那位同学也表示她是冲着赵大夫帮这个忙的,因为赵大夫帮忙治愈她难缠的妇科病。

姨父生命垂危时,大姨派人上门通知我们当我和母亲赶到医院时,哭成泪人的姨妈正在别人搀扶下从住院部大楼通往门诊大楼的长廊上往外走——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没能见上姨父一面!那天我特别留意了赵诚,当年我虽然是小孩,却也明白他与众不同,我有点好奇他遇到这样的人生大事会怎么样。我在医院的院子里看到了正在忙碌的赵诚,他似乎哭过,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落寞,但他一刻也没停,在指挥众人做着什么,应该是在搬东西,间或还会露出淡淡的苦笑。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不那么自信和潇洒的赵诚,即使多年后知道自己罹患肺癌,我也从未在赵诚那里看到失落和失态。姨父生病住院前,赵诚正因与于军的婚恋问题和父母发生冷战,他出于赌气已经好久未回家了。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次任性的赌气,导致他和姨父没来得及告别、更没来得及和解就永别了,这是他心底的遗憾,更是姨妈一生都无法释怀的痛!

姨父姨妈是非常传统的人。解放初,他们本来就职于北京铁路局下辖的天津市铁路医院,赵诚就出生在那里。但为了照顾姨妈年迈的父母,即我的姥姥姥爷,他们选择回到家乡。姨父对赵诚期望甚高,自信他能成就一番事业,也期待他婚姻美满,但快人快语,作风泼辣的于军,超出了他们对贤妻良母的想象,再加上于军有婚史等原因,他们无法接纳赵诚的选择。唉,两代人本来就有代沟,赵诚的特立独行更加大了这种裂痕。人生本就不圆满,这应该也算是不圆满中的一种吧。

当政治风云骤变时,家人对赵诚遭遇麻烦有心理预期,但没有人将焦虑摆到桌面上。从梁维书到梁九菊、杨盛钦,从抗战、内战到文革,这个家族经历了太多的风浪,有定力面对可能的麻烦。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默默关注着赵诚的一切,社会上的所有相关动向也都牵扯着家人的神经,但我们始终没有感受到迫在眉睫的直接威胁,赵诚也从未向家人传递过任何令人不安的信息。

建萍嫂是滚滚红尘中世俗人性的逆行者。她与赵诚的交往始于美好的两情相悦,却又一度中断。期间赵诚突发中风,使本就因基础病拖累,日趋羸弱的身体更加不堪。得知消息的建萍嫂没有犹豫,义无反顾地以更大热情走向赵诚。是她给了赵诚人生七年一个有品质的温暖生活。七年间,她的热情和投入始终如一。上帝是眷顾赵诚的,建萍嫂就是天使,她的灵魂配得上赵诚。

赵诚和建萍嫂的关系一度波折,我的理解是,他们交往时间太短,精神契合度不够,精神层面的交流不充分,甚至有某种障碍。当亲朋知道赵诚和新嫂子分手后,第一时间的反应都是抨击赵诚。老邻居老朋友董素梅更是拍案而起,气冲冲地说“赵毛小,你以为你是谁。就凭你浑身上下重要零件没一件合适的,换别人早就脚底抹油,只嫌自己跑得慢了,你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董素梅为人热情又豪爽,数年来她承包了赵诚一天也离不了的某些,不论在太原还是在海南,时间一到,她会按时药给赵诚,她是真替他着急。但赵诚就是赵诚,决定了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当建萍嫂在他遭遇中风麻烦及时赶来时,他并不高兴,跟家人抱怨是谁这么多嘴,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她。

但特殊时期开启了特殊的窗口,建萍嫂用自己的行动让赵诚看到了一个从善如流、极富学习进取精神的新人。短暂的分手竟让他有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惊喜,他重新认识和接纳了建萍嫂。我和赵诚常会自然地提到新嫂子,我说嫂子是天使,为了她的一片深情,你要打起精神,努力多陪她走一段路,赵诚欣然称“是。”

《长河孤旅》是赵诚人生的计划外成果。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和丁东等朋友的积极推动,赵诚和黄万里先生的人生不会有交集。这个计划外成果是赵诚留给世界的一份宝贵遗产。不是每个人都认识和认同这点。特别理解冯克力先生的无奈赵诚著作完成后“未能在本社通过选题,只能另寻出路。”的确,《长河孤旅》有显见的风险。但在更广视野更深层次上看,《长河孤旅》为人们未来审视我们这个社会无法绕开和回避的点,比如新中国水利,比如三峡大坝建设等,提供了有价值的史料、观点和线索。赵荔女士是赵一荻的侄孙女,现居美国夏威夷,她告诉我丈夫彭定鼎《长河孤旅》在夏威夷华人圈中是争相传阅的热门书。最早是彭定鼎送了她两本书,该书再回到她手里时已经被翻烂了,封面还被有心人细心裱糊粘贴过了,让人能依稀看到原书的模样。这已是几年前的事了,相信这本书的热度早已褪去,但这并不有损此书的价值。彭定鼎对我说,“黑格尔说‘人总是忘记历史’,这是必然的,没办法的事,也没什么好遗憾的。”相信今后世人在研究相关历史时,会感谢赵诚贡献的智慧和勇气,会为他为我们这个民族留下了黄万里先生的形象心怀感激。

和丁东等朋友的相识,是赵诚人生的另一份善缘。在我的印象中,赵诚、丁东相遇于中年,相互间的认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深入,关系也越来越密切。在微信“怀念赵诚”群里,有朋友谈及对赵诚的印象时,说他腼腆、安静、不爱说话,但熟悉赵诚的朋友知道,这不是赵诚。在其貌似“腼腆”的面具下,有一颗自由、潇洒,不拘一格的灵魂。他是社会生活的积极参与者而不是清高、胆怯、玩世不恭甚至冷漠的看客。赵诚不是世俗意义上的人情练达者,他的处世哲学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他的人生选择决定了他注定是被现实排斥和打压的对象,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这也是亲人替他惋惜的理由。丁东先生为赵诚和现实世界搭建了一座桥梁,借助这座桥梁,赵诚的能量和热情得到了有效释放,也使他退休后的生活变得多彩和富有质感。还想替赵诚感念,山西有一个不随波逐流、努力挖掘历史真相的学者群,《思想操练》一书的几位作者应该是这个群体有代表性的人物,生活在这样的群体里,赵诚是幸运的。

赵诚的心和兴趣,更鲜明和强烈地表达在对社会事物的参与和批判上。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他大概率会是一个游走于学界和政界的两栖人,他不会放弃研究和思考,更不会停止对世俗事物的关注和参与。他以国际关系教授的身份立世,对国际事务、对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以及如何处理好各种关系,包括与台湾的关系等,都有自己的见解,也为有关方面提供过咨询意见。但就其初始的教育和工作背景来说,他与“国际关系”毫无瓜葛,并没有从事这项工作的积淀和优势,他完全是靠着对公共事务的强烈个人兴趣、靠着全球眼光——不是拘泥中国视角看世界而是站在世界看中国,以及自身的聪明才智成为这方面专家的。教授国际关系是他的职业,但他更渴望的应该是影响和完美这些关系。邢小群女士在她的回忆里有这样一个有趣的细节“几个处境相似的朋友,讨论方方面面,无所不包。有一次,赵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咱们中间总得出个议员!”她从旁听去,有些排斥,认为忧国忧民是本分,怎么总想登堂入室!“那是初识赵诚不久的事情,不了解他,今天想来,走向宪制就是他的理想。”我想补充的是,他对“议员”感兴趣,更看重的应该不是身份,而是议员的职能。在真正宪制下,议会是事实上的国家政治活动中心,议员的职能不仅涉及立法,更事关监督政府、决定国家财政、军事及内政外交政策,他在内心深处,肯定是期待在议会这个舞台上,以有法定权力的身份,传播和主张自己的理想。

赵诚称得上是合格的观察家和思考者。观其一生,他始终是逻辑自洽的,即使挫折、疾病不可逆转地一步步吞噬了他实践梦想的机会,他也从未背叛过的自己的理想和选择,他的信念也从未被瓦解,他甚至从未抱怨过生活,不论公开还是私下!更难得的是,所有理想和信念都难免有原教旨色彩,容易使人偏执、狂热,但赵诚保持了足够的理性和从容。当每况愈下的健康不可逆转地横亘在赵诚眼前时,我暗暗担心“英雄失道,万绪悲凉”的情绪会侵蚀他,毕竟他曾经豪情万丈,毕竟他顽强地屡挫屡战,我对他说,我们做个看客也挺好的,作为局外人,看看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花花世界,也挺有意思的。他说,“也只能这样了。”他语气轻松,不带情绪。但我知道,因健康原因,在自己心智尚有活力的情况下离开这个世界,他是遗憾的。

赵诚的阅读兴趣与生倶来。文革中,姨父姨妈每天为不安分的儿子提心吊胆,央求他呆在家里,别外出惹是生非。赵诚对父母说,只要有书读就不出去。姨父姨妈爱子心切,表示出多少钱买书都行!赵诚一点不客气放手购书,最极端的一次,一下就花49元。尽管姨父姨妈工资不低,这笔钱还是惊到了他们。在老朋友祝大同的回忆中,我们看到,在那个堪称精神荒漠的疯狂时代,他和赵诚这对志趣相投的青年人的读书兴趣之浓、涉猎之广,令人惊讶。回忆中提到的灰皮书、黄皮书确实是那个时代有标志意义的存在,这些所谓供“研究”、“批判”用的“内部图书”,是特殊时期出版翻译的外国书目,它的存在对像祝大同和赵诚这样求知若渴的青年人是极大的福音。但毕竟是“内部图书”,其数量和获取渠道都是有限制的,所幸赵诚居然有办法弄到它们。

赵诚生不逢时,在他生命力最旺盛、求知欲最强烈的黄金时代,被压抑在了一个物质和精神财富都极度匮乏的封闭空间,也缺失了系统基础知识学习的机会,更别说接受人文教育的洗礼了,而这本应是文明社会每个青少年该享受的基本权利。这实在是极大的遗憾和悲哀。这遗憾和悲哀,伴随了赵诚的一生。他多次表达过对自己外语不行,无法阅读原著,无法第一时间了解最新的讯息,也无法与世界一流学者直接交流的遗憾。

赵诚的阅读兴趣除了来自天赋,也应该还受到了某种启蒙。这启蒙也许来自家学渊源的父亲赵继周,也许来自英俄文皆的二姨夫杨盛钦,更可能来自睿智的二姨梁九菊和家族的传奇人物梁维书。我这里说的启蒙不是一般意义上口传心授式的启迪和引领,而是他们的经历、遭遇,也包括言行,对生性敏感又正直的赵诚的灵魂的触动和激发,是痛苦和苦难引领他从一个懵懂、莽撞的少年,一步步走向思考和深刻。在这条孤独、寂寞的道路上,阅读是他最好的伙伴。

梁维书是太原解放前夜,被特种警宪指挥处杀害的八君子之一。这个“指挥处”是由梁化之直接控制的特务系统。1946年赵宗复与苏联红军对日情报组织失去联系,他领导的地下组织一方面继续隐蔽,独立开展工作,一方面接受新的指派,开始涉足军事情报搜集,为他们日后遭遇灭顶之灾埋下了伏笔。太原被围城后,他们给中共设在榆次的909情报站送出了大量城防工事情报。1949年3月,中共曾一度寄希望通过谈判、施压和地下操作,促使太原如北京一样兵不血刃,和平解放,前线指挥部为此付出了巨大努力,但结果却以重要干部及拟起义人员被捕并遭杀害为代价宣告失败。攻城前夕,为掩护赵宗复等人的撤退,梁维书奉命策反某部起义,不幸被人告密,他及赵宗复和其他涉事者共九人被捕,约十天后,梁维书、刘鑫、李健唐等八人罹难,赵宗复因其父赵戴文的关系,阎锡山有所犹豫、梁化之有所忌惮,没有在第一时间加害,才幸运地活了下来。

由于舅舅梁维书的关系,“赵宗复”、“进山中学”是我从小就不时能接触到的概念,但也只是被动地听大人们的念叨和议论,没兴趣也没能力理解与之有关的一切。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五六岁的我已能通过大人间交流的语气、情绪朦胧感受一些文革的不幸和灾难。赵诚长我十岁,那时他也只是个懵懂少年,但当他目睹和经历家庭的种种,包括自己父母、姐姐和姨妈、姨夫遭遇的磨难和不幸时,他肯定抱有极大的愤怒和困惑。这也是为什么会发生赵诚义愤填膺骂造反派妻子是“破鞋”的一幕!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心埋头专业,不问世事的父亲会一夜之间被扣上“白专”的帽子被隔离审查后又被赶回老家!为什么有高度职业道德,累死累活救死扶伤的母亲,会因丈夫“白专”和自己的家庭出身,白天辛苦工作,晚上被批斗,还要遭受侮辱,一群运动积极分子不怀好意地逼问她啥不和坏人划清界限,晚上与他同床共枕!为什么品学兼优,在家长老师那儿都是宠儿,一直担任班长的姐姐,一转眼就成为同学可以任意侮辱和殴打的对象,直将其逼抑郁,更不幸的是,文革期间,滥用药物,大剂量胰岛素打下去,致使她昏迷三天三夜,险些丧命!为什么一家人没做错什么却要被抄家!最让赵诚无法接受的是姨妈梁九菊遭受的不公和姨夫杨盛钦的惨死!

梁九菊在其兄梁维书的引领下,参加中共情报工作。杨盛钦是阎锡山警察头子杨贞吉的儿子,他入党和从事地下工作最初与赵宗复没有直接关系。中共设在榆次的909情报站是先与杨盛钦取得联系,后通过杨盛钦、卫新华、乔亚等牵线才与赵宗复建立联系的。赵宗复身份特殊,他接受苏联情报组织的指派,要利用其家庭的特殊身份,在阎锡山上层搜集战略情报。如果赵宗复作为特别党员,在高层从事自己分内的工作,不介入军事情报搜集,也许不会有后来的一系列打击和磨难。,这仅仅是“也许”。杨盛钦彻底背叛自己的家庭,不惜杀头坐牢,为信仰而战!解放战争末期,国民党大势已去,他父亲杨贞吉拿出金条让他远走美国,寻求自己的安逸和幸福,他拒绝了。解放后他大义灭亲,协助公安人员其父从天津逮捕归案,又以儿子的身份探监,给父亲送牢饭,直至其被镇压。在赵诚看来,姨父杨盛钦大义不亏,做到了忠孝两全。但即使这样,他和赵宗复一样,都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对待,先是因不被信任,被迫离开公安系统,后在文革期间受残酷打击和迫害,不幸惨死。

感谢邢小群创立“怀念赵诚”微信群,在这里我有机会知道了作家胡发云,知道了他的《如焉》,更有幸读到了“《如焉》学术研讨会全记录”。阅读《如焉》令我怦然心动,一下沉浸到对过往的回忆中。这不就是儿时生活的再现吗!我想,《如焉》打动赵诚的理由也有和我类似之处,小说中的达摩、卫老师和毛子就在他身边,甚至就是他自己。恐怕没有什么比“青马”,更让他感到熟悉和亲切的了!我多少明白点事儿的时候,已是文革的尾巴了,而赵诚是亲历了文革全过程的,今天的赵诚,就是当年愤怒和困惑的赵诚一步步走过来的。小说《如焉》借达摩之口向卫老师提出了一个“残酷的,但也是躲不开的问题”“时隔大半个世纪,你现在对你年轻时的追求、奋斗怎么看?”我相信,不是每个经历了痛苦的人都能回答或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小说中的卫老师给出了答案,但它应该不是赵诚的答案,赵诚肯定会走得更远,他在杨盛钦、赵宗复们明不白的死亡中,得出了更残酷的结论。

对不公不义不信之事,赵诚永远不会无动于衷。梁九菊、杨盛钦离世久矣,但我从小到大,一次又一次听赵诚谈起他们。在赵诚眼里,他们的形象从未因为岁月的侵蚀而有任何褪色,他们的悲惨遭遇让他一生都有为他们做点什么的冲动。就在赵诚离世前的一个多月,我们还又一次谈及二姨父,约定在他健康状况比较稳定的时候,系统聊聊相关情况,由我做适当的记录,至少要让后人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时他的虚弱和哮喘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每说一句话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如果不是心底埋藏着永不熄灭的追寻光明和真相的热忱,这次对话根本不可能进行!

对二姨二姨父的怀念,还远不是追求光明和真相那么简单,它蕴含着赵诚对中国社会问题的思考。《如焉》是胡发云对中国社会的解读,他告诉“我们”是如何被精心设计和训练出来的。有人视小说里的江晓力为“官二代”的代表,我想那是太小看江晓力了。所谓“官二代”,通常是特权一代、寄生一代,他们享受特权、挥霍特权,却从不对特权的建设和维护负任何责任。而江晓力显然是超越特权和寄生的,她是社会意识形态控制的设计师和维护者,或者说是设计师和维护者的传声筒,这是一股令人恐怖的力量。而且,胡发云对中国社会的解读是有穿透力的。对现实、对公共事务和人的关注,是赵诚高度评价《如焉》的基,时间已经证明,《如焉》对当代中国社会的拿捏是到位和入木三分的,虽然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如焉》,但没有人能否认它对社会现实的描绘有独特价值的

对赵诚的离世,表哥武际可第一时间的表达是“我非常悲痛!”;他还说“霍州塔底村梁家是有故事的家族,我寄希望毛小能写出梁家的故事,但现在我的希望破灭了。”希望破灭的还有赵诚胞妹赵谨和我!随着这个家族越来越多的人的离开,我们痛感家族历史要被泯灭了,我们幻想终有一天,能和赵诚一起不受干扰地畅谈家族史,虽然塔底村梁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家族,但它经历的风雨和悲欢,值得玩味和书写。赵诚的人文底蕴决定了他对家族的大事小情有更多的关注和研究,大家一起生活、成长的几十年间,我耳闻目睹了他对家族历史的持续兴趣,他和我母亲他三姨的特殊的情感,很大程度上就是在那日复一日的畅聊时事和家族史中建立的,虽然她坚决反对他介入政治。现在,他走了,带走了亲朋的眷恋,也带走了家族的故事和我们的希望。

2023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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