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官一夜丨云间夜话_怪人怪事

盐官一夜丨云间夜话

怪人怪事 2023-05-04 14:29www.bnfh.cn怪人怪事

盐官一夜丨云间夜话

游客在浙江省海宁市盐官古镇观潮景区观赏钱塘江潮。 (IC photo/图)

内地那时还没有盛行金庸小说,所以不知道“盐官”就是“海宁”。

那是1978年的深秋。“改开”第一年。那年的寒潮来得特别早。我和章玉山君从皖南出发去盐官古镇,车过临安,潇潇雨下,山山黄叶飞,寒意逼人,一路上我们担心是否穿得单薄。

去盐官自然是想一睹著名的“钱江潮”。最早知道“钱江潮”不是读了苏东坡或刘禹锡的诗文,而是看了《十万个为什么》,那儿有个问题,即钱塘江口为什么潮水那么大、那么高?

解释似乎和钱塘江特殊的“喇叭形”入海口有关。海潮倒溯受到喇叭形地形的挤压而激起惊天大浪,盐官的位置恰好在观潮最佳点,作为观潮胜地,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因而古镇也的确老了,到处是青砖老屋,触目皆是古树名木,柏油路很窄而石板路很宽,那时的镇上,旅馆少之又少,我们沿着最宽的石板路走,总算找到了一家,雨越下越大了,奔进旅馆的一刹那,真有到家的感觉。

旅馆的店堂潮湿而幽暗。昏黄的白炽灯下,坐着一位橄榄脸配斜刀眼的中年妇女,初见即有不良的预感,待到我们拿出了介绍信,要求一个普通房间时,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抬就说,没房!

外面的雨更大了。雨水溅进了门槛,啧啧有声。镇上还有其他旅馆吗?她的回答精简到三个字不知道!“外面大雨,请走廊里给临时支个铺吧!”玉山君恳求道我们天一亮就走!

像是跟我们有仇似的,她的斜刀眼霎时翻出了白眼,极其傲慢地说,这里是巴勒斯坦难民营吗?走廊搭铺,亏你们想得出!走吧!走吧!下班了!

外面已是雨帘。我们甚至连一把伞都没有。店堂里有好几位旅客上下左右走动着,抽烟,打开水,都只漠然地看着这一幕。“我们人生地疏,这么大的雨,去哪里躲雨呢?就让我们付费,在店堂里坐一宿,总可以吧?!”玉山君仍试图说服她,没想到她突然把嗓门撑大了,尖声反问“哪里躲雨?自己想办法呀,倒像你们的困难是我造成的?!快走吧!店堂里怎么可以过夜?!谁知道你们是些什么人!再不走,叫民兵了!”

那时的“基干民兵”可比警察还彪悍。我们一听,赶紧闪。雨大,还是隔壁烟杂店的一个老太动了恻隐,主动出借一把极破的油纸伞,说,记得明天还我!

两个人一把破伞就这样蹇进了雨幕。如果不是如此的狼狈,我们多么期望着盐官古色古香的“雨巷”,也会袅袅走动着一位撑着油纸伞的海宁的“丁香”啊,可当下,两个倒霉鬼浑身汤汁淋漓,拖着狼亢的行李,更拖拽着饥火熊熊,连个指路的都没有,还巴望什么艳遇。

找个屋檐吧。无奈江南老屋迥非广东的骑楼,后者有雨廊,如上海金陵东路的两侧,一旦下雨,雨廊里的俊男倩女、贩夫走卒都能济济一堂避雨,前者的门头则逼仄局促,一般没有宽大的雨檐,躲躲细雨尚可,要躲大雨,除非进屋,问题是谁会接纳两个陌生的落拓男人呢?

天黑了。街上的门都乒乒乓乓地关上了。满眼肃杀。远望阒无一人。我们又冷又湿又饿地踱到了春熙门,绝望中,遥遥看见一条乌篷小船亮着星点渔火,赶紧过去招呼。一位须发皆白的大爷探出头来,和蔼地问什么事,我们结结巴巴地诉说着困境。他一听,马上示意,不嫌船小,就请进来躲雨吧!

船本小,我们一坐,更小了。灯,是一盏马灯,风一吹,直晃悠。老人嘴拙,不会说什么,摸索半天,拿出两大块绍兴香糕,说,只有这些了。我们视之却如龙肝凤髓,久饿之下张口大嚼,延颈强咽,觉得是生平未见的美食。

老人慈祥地看着我们,不时地拿出热水瓶为我们倒水,我们和他之间,他听得懂我们的普通话,我们却不太能懂他的话——盐官话?硖石话?嘉兴话?只偶尔听懂几个单词,看我们被无形的冷雾裹着而簌簌地抖,便起身,把两边舱口的布帘放下,又找来两捆干稻草,示意我们抱在怀里……

雨停了。雨总是在你已被救赎的时候停下。我们抱着稻草,背靠背坐着,浑浑噩噩地进入了继续踉跄、狼奔豕突的梦乡。很多年后,爱好音乐的玉山君已是上海萨克斯协会的副会长了,想起当年一幕犹然觉得那寒湿交加的一夜,好长,好长……

天亮后,我们从惊悚中醒来,浑身酸痛不堪,转头却不见了老人。赶紧上岸找他,老街新闾地转了一大圈回来却又不见了小船。

老人是干什么的,没人知道。外婆后来的说法是“土地公公现身救难”,这似乎搞得有点太大。反正那天看“钱江大潮”,头沉眼涩的我一点都提不起精神来,管他什么“丁字潮”“一线潮”“回头潮”,只见千军万马过来,又千军万马地过去,不过尔尔。

那是1978年深秋中国的“潮乡”盐官。我们同一时间感受了人性的冷漠和温暖。

胡展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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